读洛夫，感悟宇宙之苍茫诗意

艺术交流 VOL.《艺术交流》｜查干

洛夫

　　今天的华语诗坛，因洛夫诗的存在而显得厚重。洛夫是我喜爱的大诗人之一，他的诗集是我案头读物、床头读物。每当夜深人静或心绪愁苦时，我首先想到并细细品读的就是他的诗作，因为那些作品，总能使我摆脱心灵困境，引我走向空灵与殷实。

　　少年时，刚识得些许汉字，就半生不熟、一知半解地去试读古典诗词，尤其唐代诗歌，刚一接触，就被它的博大与精美所吸引，欲罢不能，如痴如醉，为了读懂王维一首五言绝句，甚至深夜去敲一位师长之门，人家或许以为我有些神经质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，王维诗作那种无量之美和空灵通达的境界，不能不使人品读再三，精神昂奋。洛夫在继承和拓展古典诗词方面的探索，早已是领先在前了。初读洛诗的那一种喜悦之情，现在想来，真是不亚于初读盛唐之诗。这是我的独特感受，因为我是蒙古族，读汉文诗作的感觉，肯定与汉族读者有所不同。所以说，它一定有它的过人之处。

　　我以为，传统是无法完全回归的。你永远不会是李白、杜甫或者李清照，更不会是《诗经》中人。因为生活环境变了，生产方式变了，人的思维方式不可能不变，运作形式不可能不变。所以，谁谁回归了传统之类的说法，是欠推敲的，师承古典、发展古典这样一种说法，倒是合乎规律，也比较科学。洛夫的新诗，无论语言、意象、所造出来的气氛，都是现代的，崭新的，毫无陈旧之痕迹可寻，倒是它的骨子里渗透着古典诗词的深邃与精华。

　　读现代诗，很大的缺憾便是语言的粗糙和不练达，或过分民歌化，或过分译文化。读某些新诗，感受不到中华诗歌的味道，似在读没有译好的外国诗，是非茶、非咖啡的那一种，很令人失望。

　　读洛夫的诗，却很让人过瘾，纯粹的中国韵味，又不缺乏现代气息。他的精美短诗，可与古典名作媲美，极洗练而又很少瑕疵，变更其中任何一个字，都会对诗本身造成伤害，可以说，他是在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一种境界。当我第一次读到他的小诗《金龙禅寺》，就被它的博大空灵和出人意料的哲思意象所震撼。我喜欢读禅诗，喜欢山寺中的宁静神秘的氛围，因为它可以洗涤人的心灵，可以去除人心里非人性的那一部分。在这里我们重温一下这首精品：

　　晚钟

　　是游客下山的小路

　　羊齿植物

　　沿着白色的石阶

　　一路嚼了下去

如果此处降雪

　　而只见

　　一只惊起的灰蝉

　　把山中的灯火

　　一盏盏地

　　点燃

　　这简直是神来之笔，他运用晚钟、羊齿植物、雪、灰蝉、灯火这样一些常见之物，勾勒和营造出让人惊叹不已的诗的境界来，你能找出一个多余的字词吗？你能改动他的一字一语吗？晚钟，怎么会是游客下山的小路呢？看似不合理，却又天然合理，这里省略了极多笔墨，在意象的跳跃重组中，给读者展现出一个恬静幽美而旷大神秘的生活画面。而沿着白色石阶，一路嚼了下去的不是动物，而是植物，怪异又不怪异，有点魔幻意味，大大地出乎你的意料，使你的思维攀升到极高极阔的想象空间。“如果此处降雪”一句，突兀独立，更使你的联想上天入地。那么，如此神妙的山野之境中，谁来点燃那一盏盏的山野灯火呢？不是小和尚而是一只惊起的灰蝉，你看，这时的你，是置身在人世间呢？还是在仙境之中？你是食人间烟火的人呢？还是以爱拥抱人间的诗之神？真是妙不可言，真乃诗成泣鬼神。这使我想起唐人描写庐山夜色的小诗《远公龛》中的诗句：“松路向精舍，花龛归老僧。闲云随锡杖，落日低金绳。入夜翠微里，千峰明一灯。”记得我曾去过庐山并住在牯岭，晚上出来散步，惊人地发现了诗中所写到的“千峰明一灯”的那一景象，只是不晓得那是精舍之灯呢？还是别的什么灯？唐代许多描摹山水田园的高手，其诗作为后人所推崇。洛夫的《金龙禅寺》同样达到了这一高度。

　　可以说，洛夫短诗，首首皆精品，很难找出打造痕迹，自然天成充满智慧，因为它们极尽功夫。我尤为喜欢他的《长恨歌》《与李贺共饮》《边界望乡》《李白传奇》《车上读杜甫》《西湖二题》《走向王维》《石室之死亡》《杜甫草堂》《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》等诗作。总之，洛夫开辟了一条传统与现代相融相辅的可喜之路，这是华文新诗的荣耀，也是希望。

　　1979年，洛夫访问香港，诗人余光中陪他去边界落马洲遥望大陆，洛夫写下了震撼人心的《边界望乡》。近日洛夫先生去世后，有媒体报道，他在弥留之际还希望朋友帮他完成最后一个心愿——将自己的诗篇《边界望乡》刻成石碑，置放在深圳的公园。

　　这让我想起早些年，当我读到洛夫的《边界望乡》这首诗之后，心有感动，随手写了一首《致洛夫》的短诗，发在一家诗刊上，之后收在我的诗集《灵魂家园》里，现在抄录如下，作为此文的结尾，怀念洛夫先生：

　　我读你的《边界望乡》

　　也读你悲壮心态

　　你这位仁兄

　　从山野小径

　　爬上高速公路

　　走了那么辉煌那么遥远的路

　　而后又折回来

　　重新踏入山野小径

　　以生汗的手掌

　　抹去泪水